科技向善,其實挺復雜的
騰訊掌門人馬化騰在朋友圈宣布:科技向善,是騰訊未來的愿景和使命。
稍早的時候,他在兩會上提交的七份書面建議,其中就有一個《關于加強科技倫理建設 踐行科技向善理念的建議》。
很樂見于騰訊的這種“我要做個好人”這樣公開的明確的表態(tài)。
印象中,這樣言辭鑿鑿斬釘截鐵的中國高科技公司的表態(tài)——并升格為一種愿景和使命,騰訊是頭一個。
尤其是在谷歌撤下了“不作惡”的背景之下。
二
自動駕駛領域里有一個很有名的倫理問題。這個倫理問題其實并不新鮮,就是著名的電車難題的翻版。
一臺載有乘客的自動駕駛汽車,極端情況下的算法該如何設計:究竟是撞向前方的路人,還是自己翻了算。再或者,是撞向左邊的五個人,還是撞向右邊的一個人,還是自己翻了算導致乘客倒霉?
道德和倫理并不完全相同。我們可以大罵洗稿是不道德的,但我們不會說洗稿是沒有倫理的。而自動駕駛的算法難題,不是道德問題,是倫理問題。
故而,當我們在說,科技向善的時候,到底是在說道德,還是倫理?
而如果是倫理問題,那我們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事:科技倫理,或者說,技術(shù)倫理,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。
三
北美的媒介環(huán)境學致力于研究媒介新技術(shù)對社會究竟是什么影響,這個學派從伊尼斯以降,到麥克盧漢,到波斯曼,到梅羅維茨。
有趣的地方是,每一代都在和上一代不敢茍同。伊尼斯是著名的技術(shù)決定論者,麥克盧漢就不是那么決定論,但他總體上是個樂觀主義者,波斯曼自稱是麥克盧漢不乖的學生,三本被譯介為中文的著作足以表明,他是一個悲觀主義者。梅羅維茨又收回來那么點,他沒他的老師那么悲觀。他可能是媒介環(huán)境學里對技術(shù)看法最中庸的一位學者。
更有一堆學者在這個問題上各執(zhí)己見。科幻小說家出身的萊文森樂觀得不行;早年頗有些馬克思主義者氣質(zhì)的艾呂爾就很悲觀以至于他呼喚神性來拯救蒼生;活了94歲的芒福德本來是個樂觀派,但獨子死于戰(zhàn)爭后他迅速站到了悲觀的陣營;凱利跳出來和稀泥:你們說得都對。
想知道這個學派都在吵吵嚷嚷什么,可以去看一本叫《媒介環(huán)境學:思想沿革與多維視野》的書。
這本書是一本論文集,很學術(shù)。不看也沒關系,反正你只要知道這點就可以了:關于技術(shù)到底會帶來福祉,還是會導向悲劇,學者們從來沒有定論。
技術(shù)到底會帶來什么吵得不可開交,這其實涉及到一個問題:技術(shù)倫理本身都特別難有定論。
嚴謹?shù)卣f,向善,不等于善。更進一步,善是什么,都莫衷一是。
四
技術(shù)倫理有一些特別搞的地方。
比如大多數(shù)人對社交網(wǎng)絡并沒有什么太惡的看法。但如果一生獲獎無數(shù)的芒福德爵士要活到今天,可能要很不以為然。這個從古埃及金字塔里琢磨出“權(quán)力五邊形”的老頭子,會以“王者機器”金字塔不僅僅包括石頭還包括那些死去的奴隸為例,來論證Facebook也好,微信也好,我們都是那個權(quán)力五邊形的奴隸。
其實當今世上,都有一派人有類似的看法。他們給我們這些用戶起了個名字,叫“數(shù)字勞工”。996?不存在的,我們是007為社交網(wǎng)絡打工,還是免費的。
技術(shù)也會改變倫理。
比如說,亂倫這件事其實非常值得細細琢磨。石器時代的原始人對亂倫行為就有些防范,一直到今天我們都無法在道理上或倫理上接受亂倫。但反對這件事的科學依據(jù)究竟是什么?——不要和我說亂倫會生白癡,那個純屬刻板印象。
假定基因技術(shù)、試管嬰兒技術(shù)發(fā)達到我們?nèi)祟愐呀?jīng)完全能駕馭,亂倫這種不合乎道德倫理的行為,就可以再推敲一下。如果沒有什么不良后果,我們?yōu)槭裁催要認為這不符合道德不符合倫理?
什么叫善,什么叫惡,本身都可以大加討論。
五
讓我們來聊聊核。
據(jù)說美國人在日本投放了原子彈之后,愛因斯坦頗為后悔。用一顆原子彈終結(jié)了無數(shù)平民的生命以使得戰(zhàn)爭迅速結(jié)束從而救下了可能同樣是無數(shù)的生命,這個頗有些莽一波氣質(zhì)的操作,其善惡大概可以爭論半天。
但有一件事怕是基本可以停止爭論了:人類搞了一個惡魔般的原子彈,反倒達成了一種平衡。局部戰(zhàn)爭還有,全球戰(zhàn)爭倒停止了。因為但凡有點理智的人都明白,原子彈不是僅僅消滅對手。頗有些利用恐懼來終結(jié)恐懼的意思。
我們現(xiàn)在要擔心的事情只剩下這條:不要讓原子彈落到不正常組織里沒有理智的人手中。
好,那么我們善用技術(shù),不搞原子彈,搞核發(fā)電。在嚴格管理之下,這項清潔能源,如果不出疏漏,將極大造福人類。
請注意前提:嚴格管理,不出疏漏。
日本福島的事并不久遠,至今對當?shù)亟?jīng)濟打擊沉重。在我看來,核電廠泄露的本身危害,與造成的社會心理恐慌,當量級恐怕后者更甚。恐慌雖未見理性,但類似《思考快與慢》的作者卡尼曼早就證明了:人類,并不完全理性。
我們能做到100%不出疏漏嗎?
安全這檔子事,哪有百分百的保證。
有件事很多人都明白,發(fā)明家一旦發(fā)明出某種技術(shù)或東西之后,這項技術(shù)或東西的未來走向,不是發(fā)明家自己能把控的。
六
但向善總是好的。
這表明了一種對技術(shù)審慎的態(tài)度。審慎總比不審慎好。三思總比不思好。
曾經(jīng)有過一個觀點:能被發(fā)明出來的東西,都是好的。所以,能夠發(fā)明,必須發(fā)明。
但人類走到今天,這個觀點,怕是不怎么能立住腳。
一個高科技公司做起惡來,或者,哪怕不作惡只是不審慎,造成的后果比一個賣賣可樂的公司,嚴重得多。后者還算在可控的范圍,前者風險無限大。
所以科幻片從來只有惡的科學怪人,沒有惡的可樂老板。
向善有點類似善良比聰明更重要的論點。貝索斯于2010年說出了這樣一句話,多年以后,張小龍在微信公開課引用此句,被更多人知曉。
插一句,亞馬遜被爆出用AI監(jiān)控員工,這件事我覺得貝索斯也不是不可以辯論:監(jiān)督員工勉力干活,談不上惡。你看,什么叫善什么叫惡,是可以爭論的。
向善是動機,善是結(jié)果。動機未必導向結(jié)果,但如果沒有向善的動機,善的結(jié)果可能也會無心插柳柳成蔭,但總是小概率事件。
七
我建議騰訊成立一個圓桌式的技術(shù)倫理委員會,來落地“科技向善”這個夢想。
基于騰訊一個高科技公司的定位,高層大多理工背景,這個技術(shù)倫理委員會應該延請一些聲望卓著的倫理學家,對關鍵性技術(shù)做一個倫理上的審慎評估。
這里可能有一些老外(如果可能的話),但中國本土學者是必須的。因為,不得不承認,中國這片土地,和老外還是有些不同。
在安個攝像頭基本不用和你打招呼的這里,和安個攝像頭還要討論半天的美國,AI尋人這個事,怕是做法有些不同罷。
八
最后多說一句話。
這也是我多年以前的觀點,至今未變:
科技,總體來說,永遠符合既得利益者的利益。
這個意義上說,我算是骨子里的技術(shù)悲觀派。